王甫律师-我辩护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外婆和所有我爱着的逝去的人们

    电影《返老还童》里，船长临死前嘴里叼着雪茄，指着身上被子弹射穿的、自己称之为艺术作品的纹身对本杰明说，“你可以像疯狗那样对周围的一切愤愤不平，你可以诅咒命运……但是等到了最后一刻……你还是得平静地放手而去……”

    半个月前收到同学短信：“好好活吧，我们亲爱的文勇同学昨晚因心肌梗塞猝然离世……”

    文勇和我同班同学，读书时交往不多，只记得他不爱说话，谦卑、温和。

    警官学校的同窗，算文勇已经是第二个辞世的了。第一个是郑燚，与我同岁，上学时住我下铺。他与胃癌进行了长达一年多的斗争，2004年去世，陕西省司法行政系统民警职工为其两次捐款，终究未能留住他。郑燚长相俊朗，言语幽默；妻子高芳与他高中同学，毕业时高芳回了榆林，郑燚被分配到铜川崔家沟监狱，二人相恋多年聚少离多，后来郑燚想尽办法调回榆林神木监狱。刚结束了两地分居的生活，买了房子，生了孩子，郑燚走了。

    两个同学辞世后，相比其他同学过分惊异、明显悲痛的神情，我惊奇于自己的平静，没有太多的悲伤。

    毕竟死亡阻挡不住。

   上帝用仁慈之手早早将他们收走，免得他们晚年陷入衰老之后的悲哀之中。

    经历过的亲人间生离死别，一是爷爷，二是表哥，三是外婆。

    爷爷去世时我只有三四岁。下午，我偷偷爬上火炕，极轻地从他身上翻过去，小心翼翼地从炕窑里拿走半只石榴，然后，以同样的姿势和动静，蹑手蹑脚原路返回。我庆幸自己没被发现，得意洋洋地吃完了石榴。我吃完石榴后，家里就为爷爷操办了丧。

    1993年高考预选期间，路遇一位同乡，他告诉我，表哥出车祸了，人没了。我将信将疑，因为中午吃饭舅舅来学校看我时说人没事，就是蹭破点皮。下午舅舅又来学校，我转述同乡的话，他说，“别听他胡说八道，人没事。”语气和中午一样平静。考试结束，回家。父亲神情凝重地告诉我：表哥走了，是车祸。

    据说表哥出去办事，路上搭乘一辆四轮拖拉机，上坡时跌落在地，被车轮轧过……。父亲说，出殡那天，送葬队伍从县医院太平间出发路过尧山中学门口，当时我正参加预考，为了不被我发现，送葬队伍不放鞭炮，不响唢呐，静悄悄离开县城……

    1999年中秋刚过，接到家里电话，妈妈在电话里抽抽搭搭，外婆走了。我警服都没来得及换就急匆匆往回赶。到家当天，见舅舅、表弟、姐姐们哭天怆地，我竟然哭不出来；作为对外婆的习惯，总觉她还是在的。

    第二天早上，外婆下葬。等把棺材放进墓道，天空洋洋洒洒飘起雪花，早先挖起的土已被连续几天的秋雨浸泡成泥泞不堪。十里八村赶来锩墓的百余名乡亲，轮换用铁锹将泥块锩入墓坑，田野里哀婉而激扬的唢呐声一阵紧过一阵，众孝子跪起、磕头，再跪起、再磕头……以这种不间断表达谢意的方式催促乡亲们不要停下手中的铁锹，尽快掩埋墓坑、全起坟头。我跪在孝子丛中，眼见纷落的泥土将自己隔在了活人世界，印象里总是踮着小脚做饭、洗涮的外婆被冰冷的泥土包裹，拉住身边一直哭嚎的他*的手说：外婆会冷！话一出口，我抓住膝下的泥土全身直抖，泪作倾盆。

    表哥和我同岁，大我几个月，外孙中外婆最疼他。曾有几次外婆问起表哥的去向，舅舅和姨妈支支吾吾，一会儿说当兵去了，一会儿又说被国家派出去维和了。

    外婆出身大家，19岁第一次守寡，为了不让丈夫之同族弟兄霸占田产的居心得逞，尚是小女孩的外婆在第一个丈夫起灵时，踮着小脚疾步至棺轿前，在即将燃尽的柴火堆上摔碎瓦罐……后来外爷入赘，有了妈妈、姨妈和舅舅。外姓的外爷被何家同族兄弟打得东躲西藏，外婆整日以泪洗面，家里的田地被割走一块又一块。1963年，外爷从树上摔下，没多久就去世了，外婆当时46岁，自此守寡到82岁去世。我想，外婆在去世前应该能想到表哥不在了，但她在问了几次之后，去世前几年对表哥闭口不提。

    一生命运多舛、美丽而坚强的外婆不会逃避悲伤，只是，她更愿意在平静的回忆中体味对外孙的想念。

    一直以来，因为心情的缘故我不太想写关于生死的文章。但仔细想来，生死问题始终是要面对的，就如日本电影《入殓师》一样，让逝者带着美丽的容颜与舒展的睡姿死去……只需父亲手中一粒小小的鹅卵石，便有了逝者的眷恋，延续了生者的怀念。

    临回北京前几个小时，我躺在威海的床上睡着，梦见妻子生下长相酷似我的女婴，她先是呱呱啼哭，继而安静，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我，湿软的小嘴任性地啃噬我的脸颊，她扬起下巴，我想亲亲她粉嫩的脖颈，醒了……

          （注：本文写于2009年7月，我的女儿2009年12月29日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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