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甫律师-我辩护

平度超限战（上）
 

——政法记者陈宝成家乡七年拆迁战调查

　　独立调查作者刘建锋
 

　　2013年8月10日下午一时许，财新传媒政法记者陈宝成在山东省平度市金沟子村，被当地警方以涉嫌“非法拘禁”一位挖掘机司机为由现场抓捕羁押。

　　羁押当日，平度警方未公布任何相关信息，也未对来自财新传媒的咨询作出回应，次日下午，18:45，平度警方以官方微博发布“警方消息”称：“8月11日，平度市东阁街道金沟子村陈某某等人因涉嫌非法拘禁罪被刑事拘留。”

　　一个月后，平度市检察院批准逮捕了陈宝成。

　　8月11日，即陈宝成被警方控制的次日，财新传媒发布声明表示“严重关切”，呼吁：“各方保持理性与克制，严格在法律的框架依法办事，特别希望平度市官方及时信息公开，公正、透明地解决相关事件。”这是半年之内财新传媒就陈宝成的个人遭遇所发布的第二份声明。

　　此前，在2013年2月1日，财新传媒发布《关于本司员工陈宝成遇袭事件的声明》，声明披露，在2013年1月31日，陈宝成两次在家乡遭遇不明身份男子的挑衅并受到袭击。

　　财新传媒在8月的声明中，重提2月声明，并称该公司2月的声明没有得到平度官方的任何回应。8月的声明中还明确指出：“长期以来，陈宝成老家村庄拆迁问题被公众广泛关注。”陈宝成老家——金沟子村的拆迁，因陈宝成父子为首的部分村民坚决抗拆，在此前数年已经声闻宇内。8月10日警方抓捕陈宝成的现场，即是在该村旧址拆除房屋的废墟上。

　　陈宝成家庭与家乡金沟子两任村委（包括现任村主任陈卫生）之间的冲突，自2006年开始，至今已逾七载。其间大小冲突多发，诉诸公堂、舆论对攻乃至贴身人身攻击的事都曾发生，因相关事务过于繁杂，在羁押事件发生前接受本调查者采访时，陈宝成坦言已有许多事记不清了，而金沟子村村委会主任陈卫生则以市委宣传部为由婉拒了本调查者当面采访的要求。

　　在陈宝成被羁押后，不旬日，全国各地律师自发组成了数十人的团队，为陈及其他被羁押村民提供义务法律服务，京城多位知名法学界人士发出联名信，呼吁释放陈宝成等人。

　　法学界发出联名信一个月后，平度市相关政法部门9月7日一天之内在各自专业领域发声：这天，平度法院宣布成立城市化建设巡回法庭；平度市公安局发出《关于严厉打击破坏旧城改造违法犯罪行为的通告》；平度市司法局宣告成立“旧城改造律师志愿者服务团”，有10位律师组成官方团队；平度市信访局也在这一天发出告民书，宣布成立旧城改造现场信访接访工作组。

　　山东省外和山东省内媒体、自媒体人，也相应做出了针锋相对的报道。在微博上也形成了支持陈宝成者和支持平度官方者的对垒之势。

　　为更清晰地了解事件本原，自2013年7月23日到2013年9月中旬，本调查者四下平度调查，寻求有关事件的各项证据，以尽力呈现事实本身。现将所了解的事实与证据、现实运行逻辑一一展现如下。由于智识与个人力量所限，并不敢自诩所展现的为完全事实，如有谬误，望各方不吝纠正。
 

拒拆缘起：新村理想撞上旧城改造
 

　　陈宝成身为记者，曾自书《七年抗争所为何》，讲述了他自2006年以来的拒拆心路，但对于拒拆缘起，其实语焉不详，如他所说，七年之路已经走得太远，许多事记得不太清晰了。

　　此前，虽有媒体对陈宝成和金沟子村拆迁的七年战争做过报道，但也均语焉不详。

　　为此，本调查者在金沟子村走访了多位村民，也多次访问了陈宝成和其家人。

　　陈宝成一家与村委的拆迁争议，始于2006年，而实际发轫于2005年底。

　　2005年底，金沟子村村委动员村民开展新农村建设，通知递交住房建设（改建）申请，因此前已有多年未新批宅基地，众多农户递交了建房申请。当时讲述的建设方案，据村民回忆，是统一规划、建二层小楼。

　　陈宝成之父陈淑训记得是86户递了申请，批下来113栋小楼，陈淑训因家有陈宝春、陈宝成两个儿子，递交了改建两栋小楼的申请，也获批。

　　陈淑训一度以为，这次新农村建设，会像南边距金沟子村仅二里远的开发区店前村一样，村集体整理节约宅基地，协调政府提供配套基础设施，各家各户依照规划自行建设新住宅，最终形成花园式小区。

　　“店前村里面那么多楼，人家全是二层小楼，简直就像别墅一样……如果政府有统一的规定、统一的方案，我们可以自己按照方案盖，（哪怕）必须得按标准盖，我们也愿意”。

　　“比如我们原来提的，准备建200平方，你可以给他100平方，叠起来不就二层吗，不就节省一半的土地吗，我们都高兴啊。”“人居角度就是二层比较合适，最多不能超过三层，如果有条件的话你住三层，把车库放在底下也行。”2013年8月21日，平度市东阁街道人大工作办公室主任窦在龙对山东媒体的讲述证实，金沟子村最初的新村修建方案确如村民和陈宝成家人所说，政府批准为二层：

　　“街道于2007年6月11日向市政府上报了《关于金沟子旧村改造有关问题的请示》……2007年7月26日，市政府……上级最新规定的‘严格控制建设低密度、低容积率’的要求，市政府对批准的规划重新进行了修改，取消金沟子的二层安置楼，改为多层安置……”平度市政府取消已批准的金沟子村二层设计规划、重新修改为多层安置的时间，窦在龙表述为2007年7月以后，但村民们指其实质内容早就开始执行了。

　　陈淑训告知本调查者，2005年底，自己二层小楼的新村理想只维持了一周，从方案批下来到作废，“没有一个星期！作废！我们村旧村改造，全部拆。”从二层小楼改为多层安置楼，虽有部分村民也乐于接受，但陈淑训被当地政府的出尔反尔激怒，没有认同，而且公开出面号召村民抵制多层上楼方案：“农村住高楼这还算农村啊？农民就不适合住高层……”恰不久，2006年的中央一号文件《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推进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若干意见》发布，文件明确要求“尊重农民的主体地位”，“必须坚持以人为本。”随即，该文件的干部读本和普通读本正式刊行。

　　“这时候我一看，这个事，这不是就应该按照这个办？！我可以拿给你看。光那期间我买了20本。”“这个文件的主要内容就是20个字：生产发展、生活宽裕、乡风文明、村容整洁、管理民主。”住什么房子，虽说中央一号文件没提，但陈淑训认为，店前村模式和中央的文件精神相近，比金沟子村委第二次提出方案里的大拆大建住高层强得多：“怎么样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就这么建设！并不是上楼，全部拆，大拆大建，所以说我觉得中央文件很好，我一直宣传这个东西，我买了20本。”“我开始宣传这个文件，村民谁来我就和谁说，读这个文件给他们听。我直接送给他们，我个人花钱买了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去学习。”“宣传这个文件，阻止了他们的发财梦了。村委受不了了。”那时在金沟子主持事务的是老村主任陈宝祥，陈淑训认为此事大大得罪了陈宝祥等人。

　　自从认定村委和地方的行为有违中央文件精神后，陈淑训不仅公开号召村民反对村居按照村委实施的方案拆建，也对发生在该村的征地卖地全面提出质疑和抵制，提出各项信息公开申请，根据本调查者看到的2012年7月26日平度市国土局对陈淑训的正式答复，其中部分地块，确实没有合法手续，相关单位受到了处分，也有部分被质疑的征收地块，在后来被确认已办有政府文件。
 

城市推土机
 

　　此时，正当平度市筹划实施雄心勃勃的“十一五”规划时。

　　平度市位于青岛市的西北部，总面积3176平方公里，占青岛市总面积的29.8%，是山东省面积最大的县级市，在2005年实现全市生产总值286.85亿元，地方财政收入9.6亿元。

　　平度官方对土地利用的自我评价是：“单位面积产出率不够高……平度市经济发展处于工业化中期的初期阶段，而城镇化明显滞后于工业化速度”。

　　就在金沟子村的众多农民申请改建二层独栋小楼的同时，平度市政府正在“十一五”规划中反省宅基地占用面积过大：“平度市目前人均城镇建设用地面积过大，城镇国有存量土地、闲置土地和农村空闲土地盘活整合力度不够；农村居民点闲散土地大量存在，宅基地浪费现象严重……”规划提出了城镇化建设的宏大目标：“按照青岛市发展战略要求到2020年把平度市创建成胶东半岛重要的加工制造业和商贸物流基地，实现由农村县城向现代中等特色城市跨越……到2010年和2020年，平度市城镇化水平分别达到50%和65%。”2006年，归属城关街道【注：2012年12月城关街道与崔召镇合并改称“东阁街道”，故在以下行文中，城关街道与东阁街道的称谓还会并存。以下不再一一注释。】管辖的金沟子村，成为平度市中心城区的一部分。平度市“十一五”规划将城关街道等六个镇街区确定为首要优先的发展区域，明确提出“以推进城中村改造为契机，规划建设一批新社区……形成…经济社会要素利用最集约的功能区。”该规划明确城中村改造的范围是：“东至东内环路、西至柳州路、南至三城路、北至潍莱高速公路范围内的72个村庄。”东内环路，又名青啤大道，而金沟子村村民多叫它外环路，正处该村的东外边，金沟子被明确划为城中村改造区域。陈淑训等村民在祖居的金沟子村寄托了新农村理想，但金沟子在平度市的定位已是中心城区、经济社会要素利用最集约的功能区，已划归了“改造”序列。

　　而2006年，国务院在山东等省实施城乡建设用地增减挂钩试点，平度市是山东省确定的试点区，这意味着，平度市在该市其他乡镇村通过土地整理每增加一亩耕地，便可着手将市区和市郊的一亩农用地征收改性为国有建设用地，市区“旧村改造”、原村集体所有土地的商业化开发，获得了更大的操作空间。

　　2010年，平度市委市政府又公开发布《关于加快推进城乡住房建设和危房改造的实施意见》，根据计划，金沟子村被划入2010年完成旧村改造的序列。

　　在此背景下，金沟子村建设上楼与否的理路之争，很快超越辞理范畴，陈淑训的抵制，在当年开始遭到报复：“2006年11月，打了麦子，砸了玻璃，黑夜放枪……”“我估计就是本村的小痞子，黑夜一点钟左右，砸的后窗玻璃。玻璃都打到前边。打到前门、床上，我当时在这个地方睡觉（指靠前窗的炕），打得床上、炕上全是玻璃。我们那时候报警，一个小时警察才到。”陈宝成在2011年给平度市委书记王中的公开信中，曾这样叙述：“是年11月10日，小麦地被洒大剂量除草剂，致使当年该地块绝产……11月18日凌晨3时，窗玻璃被砸，家人受惊吓……为此新建院墙以护家，却在11月26日被推倒，父兄祖母等人，非文即弱，焉能是地痞流氓打手之对手？遂遭殴。以上种种，家人均曾报官，却至今不见任何结论。”2007年底，金沟子村委会换届选举，陈卫生参选。“陈宝成家和陈卫生的亲族关系近，陈淑训他们还帮着拉票呢”,对于村民的这一说法，陈淑训并未否认，但他强调，自己当初之所以支持陈卫生，不仅是因为与旧村委的恩怨纠葛，也不是因为与陈卫生亲族关系近，而是将自己新农村的希望寄于陈卫生，因为，选举前，“陈卫生当面承诺，当选后，建设的方案会是不上楼”。

　　不过，新村委上台后，虽与老村委敲定的开发公司解除合作关系，但推行的方案，依旧是更符合官方规划要求的旧村改造多层上楼和土地开发方案。

　　2008年1月，平度市城关街道办事处平度政务网上发布2007年工作成果，称，金沟子村安置补偿方案群众同意率达到90%，金沟子村正在办理安置楼建设有关手续。

　　2013年7月下旬到8月8日，本调查者在金沟子村新建的东区和西区多次走访村民，随机访到的已上楼村民，确实对旧村改造没有提出异议。

　　只有少数还未上楼的村民，表明因村委选前选后不一，而对村委会失去信任，担心受到忽悠，安置楼拿不到产权，此外，村民刘仁芝则表明自家经济条件差上不起楼，坚称要追讨陈卫生夫妇在选举拉票时对自己口头作出的照顾承诺。

　　陈宝成认为，之所以村民对拆村上多层楼的同意率形成了一个令官方光鲜的数字，部分是因为此前十多年不批宅基地，村民的住房需求长期被压抑，以至于一旦有房子住了，而且方案里每家还不止一套，多数人便选择服从于刚性需求，不去考量究竟是否程序合法、产权在未来是否有保障。绝大多数人都缺乏对长远利害的筹划。
 

争议“合法性”
 

　　2009年4月，新村委终止了原村委与青岛中东联合开发有限公司的安置楼协议，5月，与新的开发商签订了联合开发意向书，6月，与青岛大有同人开发投资有限公司签署联合开发协议，8月，金沟子旧村改造项目招拍挂在平度市国土局开标，青岛大有同人以11170万元的价格中标，根据该项目设计，金沟子村的安置小区由大有同人出资建设，腾出的旧宅基地地块则交由大有同人商业开发。12月2日，金沟子村村委组织安置楼开工庆典。

　　2010年2月，国土资源部网站刊发文章《以内涵挖潜保重点建设项目用地——平度盘活土地1800余亩》，文章称：平度市国土局“提出了……‘最大限度发挥土地集聚效应’的旧城改造和‘城中村’改造的思路，并在城关街道办事处金沟子村进行了试点。目前，已经完成宅基地改造建设，居民住房用地由原来的500亩减少到190亩，全村村民生产生活安置的第三产业设施由过去的一层平房改造成小高层楼房，占地面积由原来的652亩减少到400亩，仅这两项就节约土地462亩。”但在此过程中，陈淑训之子、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并在媒体担任政法记者的陈宝成，一直对于安置楼用地的土地性质和合法性提出强烈质疑。

　　“我家的地契从乾隆三十五年到现在都完好无损，盖着官印的，那代表着什么？那代表着政府对合法性的一种承认，现在倒好，老百姓上楼，连个房产证都没有，他承认什么啊？”2013年7月24日，陈宝成对本调查者这样解释自己质疑安置楼用地的动因。

　　平度市对旧村改造安置楼用地，在2010年出了政策：“改造村庄的安置用地和农民经济适用房用地按划拨方式供应……国有划拨土地上建设的村（居）民安置房屋按照经济适用住房政策管理，即新购楼房自确权之日起五年内不得上市交易；五年后需要上市交易的，按照村（居）民安置房屋建设时土地基准地价补交费用后，方可办理手续”——《平度市加快推进城乡住房建设与危房改造的实施意见(平发【2010】13号)》。

　　金沟子村安置楼东西二区从2009年开始在该村集体农地上开工建设，依照平度市的规定，占地应属划拨地块，性质应为国有，但这两块村集体的耕地在何时变性为国有？陈宝成及其家属对此屡次质疑，平度市有关部门没有及时给出明确回答。

　　村民张鹏珂、陈青沙夫妇，也在2013年7月告诉本调查者，在2008年，因相信了新当选村主任陈卫生安置楼一定是大产权房的承诺，确实曾由户主陈青沙签过字，但一直以来没有见到任何合法的手续，安置楼的用地缺乏值得信赖的官方说法，他们认为自己被陈卫生欺骗，也走上了拒拆之路。

　　在安置楼开工建设两年半后，陈宝成一家与其他拒拆村民对安置楼用地的质疑，有了回应。

　　2012年7月11日，平度市国土局在平度政务网上公布了金沟子村村民安置楼项目33333平方米住宅用地的审批信息，公告上称批准时间为2010年7月8日。
2012年7月26日，平度市国土局对陈宝成的父母陈淑训、张秀芳出具答复，称金沟子安置楼占用的西区和东区的地块，均为划拨。

　　这份答复，陈宝成的父母陈淑训和张秀芳表示，平度市国土局官员来到家里念了一段，但官员并没有将答复原件交予陈氏夫妇，因而并不清楚具体内容，陈宝春和陈宝成兄弟则表示从未看到或听说过有这样一份答复。

　　2013年8月7日，曾与陈宝成在同一家媒体共事、后为陈宝成与官方搭桥协商谈判的平度人纪许光对本调查者出示了这一答复原件，国土局答复当天他在现场，是他带走了这份文件而没有交给陈淑训夫妇保存。此时，纪许光与陈宝成的关系已经决裂。

　　该答复语焉不详，并没有交代安置楼所占用的金沟子村耕地是何时由哪级政府批准变性为国有的具体信息。

　　陈淑训和张鹏珂等村民，认为审批信息可疑、答复不值得信任。

　　2012年10月，陈淑训向平度市申请公开《平度市政府关于金沟子村旧村改造实施方案的批复》，起初未获回应，在提起行政诉讼获胜后，官方答复说：“经查，你申请获取的政府信息不存在。”“我们早早就知道这个旧村改造是一个政府行为，政府在背后实际主导，而且有官方文件为证，而且它还规定旧村改造必须经过政府批准，可我去申请政府信息公开，告诉我不存在，那你合法性何在？老百姓的长远利益何在？”2013年7月，陈宝成对本调查者说。

　　“我为什么苦苦追求一个法治的结果？世世代代老祖先留的这点地方，晚清的时候是我们的，民国的时候是我们的，日本人来了还是我们的，国民政府时期还是我们的，人民共和国成立也是我们的，怎么到现在就不是我们的了……我说这块地就是我们的，我能给你证明，我们家族的祖先、地契、族谱纹丝不动的就对上了，怎么不行啊？我要的就是个合法性、就是个长远保障。”

　　2013年7月13日，陈宝成在微博上发布《告家乡父老书》，再次对安置楼用地公开提出质疑：“金沟子村所谓‘安置楼’盖在本村耕地上，依照现有法律规定无法办理房产证、集体土地使用证，这将为未来的物权纠纷埋下法律隐患……金沟子村民得到的是无权属证明的楼房，失去的既有祖屋和耕地，更有依法免费使用的宅基地和世世代代的长远生计保障。”

　　2013年8月21日，大众网就金沟子村旧村改造采访平度市东阁街道人大工作办公室主任窦在龙，窦在龙说：“国土资源局根据市政府批准的《城关街道办事处金沟子村拆迁改造安置补偿方案》和《建设用地规划设计条件》，参照国土资源部《招标拍卖挂牌出让国有建设用地使用权规定》以及“青办发【2006】12号”、“青政办发【2006】90号”的规定，于2008年12月编制了《金沟子旧村改造项目公开挂牌方案》报市政府审批。2008年12月17日市政府批准项目挂牌；2008年12月22日至2009年1月15日在青岛日报上进行了公示；2009年1月16日挂牌交易……金沟子的搬迁改造的招拍挂形式是‘项目招拍挂’，项目受让人就是现开发用地的受让人大有同人公司，这与2010年后实行的‘净地招拍挂’有着很大的区别。大有同人已提前缴纳1.17亿元人民币，为金沟子搬迁改造村民建设了安置楼。现在腾空的原址土地已属于开发商大有同人所有，不需要再进行净地招拍挂。”

　　但这一官方说法，在陈宝成的家人看来，并未有效回答金沟子村安置楼占用耕地变性国有手续与划拨程序合法性的问题。

　　2013年7月15日，大众网刊发文章，随文附有图片，披露了金沟子村《房地产权证》封面和一张内页的复印件。

　　文章称，对于陈宝成提出的“安置楼没有房地产权证问题，7月10日，金沟子村支部书记陈卫生向大众网记者出示了该划拨土地的产权证。陈卫生承认，产权证的确是在安置楼开发之后的第8个月才办完，但丝毫未影响村民的利益。”“记者从该产权证上看到，登记时间为2010年8月17日，土地取得方式为‘划拨’，用途为‘金沟子村经济适用住房及生产生活用地’。”但图片显示，金沟子村《房地产权证》的“房地产权利人”一栏，为“平度市城关街道办事处金沟子村民委员会”。

　　针对证书标明的权利人为村委会，陈宝成随即在新浪博客发文提醒：“上述房地产权利人是村委，而非村民；村民对所居住楼房并无所有权和法律上的使用权，遑论其他物权。因此，金沟子村民对所居住楼房的买卖、转让等处分行为均不被法律承认；金沟子村民和‘购买’该村安置楼的不特定社会公众被欺骗，相关权利人的利益遭受重大损失，面临极大的法律风险。

　　“对比此前，金沟子村每户村民合法取得的宅基地房屋都有农村《集体土地建设用地使用证》。据《物权法》152条规定，宅基地使用权人依法对集体所有的土地享有占有和使用的权利，有权依法利用该土地建造住宅及其附属设施。

　　“金沟子村依法维权群众的根本利益所在之一，是宅基地权益。因为当地政府不再批准动村民宅基地上建筑的‘一砖一瓦’，也不另批宅基地，今后金沟子村村民要获得宅基地，将成为难题。村民如有住房需求，就必须拿世世代代免费使用的宅基地住房换取没有权属证明的楼房。”“金沟子村《房地产权证》中土地取得方式为：划拨，且‘划拨’二字为该内页中唯一手写的内容。

　　“按照青岛市房地产证封三‘注意事项’第四条，从程序上说，土地取得方式的文字应为打印；若手写，则应加盖房地产登记机构印章。没有印章的手写部分应归于无效”。

　　“从实体上说，‘划拨’的前提为土地系国有。而金沟子村东西区安置楼的土地从历史上就属金沟子村集体所有的耕地。

　　“如土地性质为划拨，必然先要征收……那么，按照法律规定，金沟子村安置楼的耕地何时被征为国有？基于何种公共利益实施征地？相关法律手续是否齐全？”“这七年我苦苦地追寻着一个结果就是政府出来说句话，这不是一个村庄可以决定的事情，这是你政府的事情，政府迟迟不说话，所以我不得不申请政府信息公开，后来不得不发起行政诉讼，法院判决平度政府败诉，必须答复，平度政府才不情愿地发了一个不存在告知书，”2013年8月8日夜，陈宝成苦笑道。

　　“可是我知道2010年平度市委市政府就联合发了一个13号文，旧村改造的事情，金沟子村就在它的名单之上。它自相矛盾。”
 

对攻
 

　　陈宝成对本调查者并未讳言，自己作为新闻记者，懂得如何通过吸引媒体关注，将没能获得回应的维权事项展现于大众，通过媒体舆论造成影响。

　　2010年10月13日，金沟子村安置楼封顶，而直至此时，陈宝成家属等村民对安置楼占地性质、合法性的质疑没有获得有效答复。

　　这年10月，山东62岁农妇张秀芳记贪官笔记的新闻，引起舆论关注。

　　张秀芳是陈宝成的母亲。在金沟子村安置楼封顶前后，山东本地和北京等地多家媒体报道了张秀芳写贪官笔记的故事，金沟子的旧村改造争议，也由此进入公众视线。

　　中国青年报的报道中这样写道：“不久前，村里的干部合计着，拿出一个规划，要把一些农民的宅基地卖给开发商。张秀芳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我拼了老命也不干！’原来，写‘贪官笔记’时间长了，张秀芳摸索出来一个‘规律’。她发现，官员在权力太大的时候，很容易‘变坏’。而且，大部分贪官都是借着城市规划、土地买卖的名义‘做坏事’。这些贪官还往往和商人、黑社会相互‘沟（勾）结’，如果‘有人不同意，他们就会找黑社会来打击对方’。”为强化影响，陈宝成在微博上注册了认证微博——“反贪老太张秀芳”。

　　2011年1月，媒体公开报道了金沟子村和平度其他村村民“被上楼”事件，金沟子村委会在几个月后针对陈宝成，向陈宝成所在媒体发出联名信，指责这是陈宝成煽动记者“对旧村改造进行不客观歪曲报道。”

　　2011年6月17日，陈宝成在新浪博客发表《致中共山东省平度市委书记王中先生的一封信》，显示陈家与村委的对立正走向激化。

　　“2011年6月4日，村官通过电话威胁我：‘若你家人再为土地事上访，别怪我对你和你家人不客气！’“2011年6月16日，我家人多次找村经济组织收割小麦，均被村中地痞流氓阻止；又找邻村人帮忙，结果同样被该批地痞流氓阻止；眼见全村小麦收割完毕而独剩我家，家人无奈只得半夜收割；花甲之年，苍颜白发，家父母蒙此奇耻大辱，恨藏于吾心甚矣！”陈宝成的母亲张秀芳将贪官笔记里记的大贪官名录，刻到了石碑上，竖在自家门外墙根。2011年6月19日是集市日，陈淑训、张秀芳在村西人民路与广州路路边竖起另一块贪官录石碑，并鸣放鞭炮。

　　金沟子村主任陈卫生带治安队赶到现场阻止。

　　冲突发生。

　　平度市公安局在6月25日出具的公安行政处罚决定书认定：“陈卫生用拳将张秀芳打倒在地，并将陈淑训打伤经法医鉴定为轻微伤。”平度法院也在2011年11月18日的判决书中认定：“陈卫生以影响集市经营秩序为由带人前去制止时与陈淑训、张秀芳（61岁）发生争执，并对其二人进行殴打，致陈淑训构成轻微伤。”2012年12月平度法院再次开庭认定了陈卫生在集市上殴打陈淑训夫妇的事实，认定公安局提供的询问陈卫生笔录事实的真实有效：“我转身朝张秀芳右肩部打了一拳，后张秀芳就躺在地上哭。陈淑训上来撕扯我，我就朝他身上推了一下，他就朝马路上跑，我追上他以后用手掐他脖子，将他摔倒在地上，然后又朝他身上跺了一脚。”

　　陈宝成在博客里上传了现场视频和根据视频整理的对话。

　　6月底7月初，“山东农妇立‘贪官碑’遭村主任追打”的新闻在青岛、山东省乃至全国多家媒体上传播。

　　陈卫生被平度市公安局处以行政拘留十二日，并处以一千元罚款。

　　陈卫生本人在事后表示，在村里大集上立贪官碑，自己“压力不小”，他曾对青岛媒体记者表示后悔：“处理问题方法不妥，派出所已经对我进行治安罚款了。”他解释，大集这天张秀芳和丈夫陈淑训在集市上放鞭炮引起了两个摊位的不满，前来村委会“告状”，说放鞭炮让他们无法正常经营，这才带了治安队的人赶到现场。当他发现张秀芳和陈淑训仍在点鞭炮，在对其制止时，夫妻两人不听，治安队的人才动了手。

　　虽曾在青岛媒体记者面前对自己的行为表达过后悔，但陈卫生并未接受处罚，而是随即对公安局提起行政诉讼。公安局在6月25日做出处罚决定，但在28日送达，超出了应该在决定做出2日内送达的法律规定时间，11月18日，平度法院以此为由撤消了公安行政处罚决定。

　　陈淑训不满，“他其实一天都没在里头待过，”他认为出现这一结局是由于公安局有意超法律期限送达处罚决定，以袒护陈卫生，12月1日，陈宝成代理陈淑训上诉到青岛市中级法院，要求撤销平度法院的判决。2012年6月13日青岛中院撤消了平度法院的判决，发回平度法院重审，2013年5月8日，平度法院做出新判决，驳回了陈卫生要求撤消了公安行政处罚决定的要求。

　　“陈卫生还不服，这官司还在打，”2013年8月，陈宝成说。

　　2011年6月，金沟子村委舆论失利。

　　当月，金沟子村委与78名党员和村民代表签署联名信《揭开面纱看本质》，通过电话传真发到陈宝成所在媒体。指“陈宝成对旧村改造横加指责、歪曲事实……”并评述陈宝成父母与陈宝春、陈宝成兄弟诸事不堪，长达五页。

　　此举，令陈宝成感受到强烈的人格侮辱，“人家通知我去拿的时候，”2013年7月24日，陈宝成说，“你能想象得到那种眼神。”“（他们）向我当时供职的《南方都市报》北京新闻中心发了一个传真，对我本人、我父母、我哥哥进行了全面的攻击，那个文章在我的博客上有原件，我也对此做出了一个回应，我忍了它两年，到了诉讼时效的最后一天我才递交到法院，因为我不想激化矛盾，但是他迟迟无动于衷，那我就把这个事情公开化，递交到法院了，这是2013年6月21号的事情，到现在我也没有接到法院是否立案的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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